光亮的大地
大地的苍穹

Mes jours avec le psychique 1

  S03E05 金色指环


这一期节目开机的时候正是巴黎的秋天,梧桐树的金色的叶子铺满了戴高乐广场。在我带着咖啡去往摄影棚,我的高跟鞋踩在清脆的叶子上时,我对今天将会发生的事情无知无觉,不久我会再次见到这种独具风味的金色,会回到戴高乐的时代。


弗洛朗走进摄影棚的时候,委托人正在跟我咬耳朵:“我丈夫从没有赌博过。她完全是投机分子。”她指刚刚离开的沙曼莎,北边来的灵媒。我示意她安静。“您好,弗洛朗,这位是我们的委托人妮娜。”我向我们的选手介绍。“您好。”小伙子在对面的椅子上落座,把他的蜡烛和火柴盒放在了右手边。“今天您需要向我们我们描述这里面的东西,”我给他展示桌上的绒袋,以及我身边的委托人,“以及它和这位女士的关系。”

“我明白了。”弗洛朗用他清澈的目光看了我们一会儿,开始点燃蜡烛。看起来没什么特别,只是一个普通黑蜡烛,还留着之前使用过的融化的痕迹。倒是他们喜欢的火柴看起来很有趣,比一只手指还要长,纸盒子上画着像铜版画的小丑。很容易擦燃。“我不能碰它?”他问,但好像知道会得到否定的答案一样点了点头。他右手停在蜡烛的火焰上方,左手张开冲着那个折磨妮娜的袋子。


老实说我不明白他们的伎俩是怎么工作的,而妮娜似乎已经为上两位信口开河的选手感到厌烦了,她频繁的在椅子上改变坐姿,用手指撑着额头。在我作为一个主持人应该说点什么的时候,弗洛朗开口了。

“是一个首饰。能量很重,金子的。它围成一个这样的环形...但是不是戴在脖子上上的,更小...也不是手镯,虽然很宽...”年轻人比划了一下,紧紧的盯着火苗而不是袋子,好像真的看到了那件东西一样,“这是一个金戒指,至少半个世纪以前的。纯粹的金子,没有别的宝石。”他好像在辨认东西一样眯起了眼睛,“上面有刻印,线型的,不是十字架的话是如尼文字。像这样的一个D字母,不是戒指上的,但是我看见了,不知道为什么。”

妮娜坐直了。“可以把您的手给我吗?”弗洛朗问,没有抬头。妮娜把手放在了他的手掌里,她冲我挑了挑眉毛。灵媒的手指一动不动,“谢谢。”他说,在妮娜收回手之后,他的手又回到了袋子前面。“男性的能量,和您有血缘关系,它属于您的男性长辈。维希政府...为什么...“您为什么不想要它?”他的视线终于从火苗上离开了,表情非常真挚。“您的意思是,这是一样不好的首饰吗?受诅咒的,或许?”我说。对于我来说这个袋子完全是不可能看透的谜。“不,不是,它什么问题也没有,它来自维希政府之后的时期,我相信。但这位女士不想要它。她像要摆脱这个戒指,但是做不到...也就是说,也就是说,这是她来的原因。”


妮娜冲我轻微的点了头,她把那东西取了出来,正如弗洛朗所说,宽形的金戒指,刻着奇特的线条。之前的选手给出过各种令人发笑的猜测,有一位还声称是希特勒本人佩戴过的党章。“您说的都是对的。这是我祖父的遗物,您说我“不想要”是因为它很奇怪。是我们清点祖父的遗物时发现的。最开始我想把它邮寄给祖母,但是第二天包裹原封不动的回到了我的信箱。一开始我以为这是个玩笑,但第二次寄出的时候仍然如此...我和丈夫被吓到了,我们商量把它当了,但⼏几天之后典当行给我们电话要求我们把它赎回去,因为它让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那时候我太害怕,就把它扔在了城市公园里,但是我家的狗竟然把它捡了回来...”弗洛朗听得很认真,嘴唇抿在一起,两架摄影机有一架在拍他的特写,另一架对准了紫色绒布上的戒指。我看着它,它的金色光芒像穿过的迷雾而来。“我明白了。”灵媒说,他的手又回到了火焰上方。“D字母,是因为我祖父姓杜邦(Dupont)。”妮娜对他说,但似乎又是解释给我我听的,她脸上也有了一丝真挚,好像是反射了弗洛朗的真挚一样,“这件事我没有告诉节目组任何一个人。”

我想接一句话来表达我的惊讶,因为她真的从没提过这个姓,但我被打断了。


小仙子,我的小仙子。(Ma fée.)”有一瞬间,我以为低语来自那枚戒指,或者什么刮过我耳边的幽灵。但我反应过来,这句话是弗洛朗讲的。他的面庞好像忽然起了变化,当他再抬起头来,他的眼睛⼏几乎是苍老的,他嘴唇上带着微笑。我后颈上的汗毛立了起来,当我看向妮娜的时候,她比我还惊讶。她声音很小的说了什么,我没有捕捉到,她重复了一次,“那是小时候祖父叫我的名字。”

更让我害怕的是,弗洛朗毫不犹豫的将那只戒指戴在了他的手指上,甚至没有问委托人的同意,用一种好像看见老朋友的目光看着它。整个摄影拍的⽓气氛都变化了,我真真切切的觉得背后停了一阵风,但是我的头发和围巾都没有动。我安慰的把手放在妮娜肩上,感觉到她也因为同样的变化而紧绷。两台摄影机都对准了弗洛朗,和他一言不发的蜡烛。


“妮娜,我的小仙子,一切都会顺利的。别让...你奶奶卖掉房子。她还有很长的时间,很长的时间。”弗洛朗,或者说是杜邦先生像要保护委托人一样张开了双臂,但妮娜在惊讶之中一个字也讲不出来。她用她娇小的身体里所有的力量站起来,弗洛朗拥抱了她。我像一个闯入亲人团聚时刻的客人一样感到尴尬,但是又为这种超过我理解的力量惊讶了。

我努力像要听清楚他的话,只听到了“我会永远陪着你。”我不认为有任何节目的麦克录到了他们的话。

当妮娜再坐下的时候,她眼眶是湿的,我看到了那种委托人常会露出的“一切都明了了”的神情,“对不起,我那时实在太害怕了。”她向她的祖父说,他保持着他的微笑摇了摇头。姑且认为确实是杜邦先生占领着弗洛朗,看着他也让我想起了我自己的祖父;他从第四共和国时期就开始做会计员,后来被分派去阿尔及利亚的殖民地。这种感觉就好像他随时会抖擞他的西装,抬起帽檐来向我们说什么风趣的妙语一样,这样的感觉绝不是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所能有的。

“如果是男孩,叫帕斯卡尔,是女孩的话就叫苔丝。”毫无缘由的,他说。那时候我一头雾水,直到后来,直到米开朗基罗出场的时候我才明白了这句话的意义,但那也是后话了。杜邦先生向我们飞了一个彬彬有礼的吻,然后给出了最后一个微笑,就像我想象中的,半个世纪前年轻的祖父会做的那样。


那之后,忽然之间或者一点一点的,窘迫的红色占领了我们法国小伙子的脸。“抱歉!”他手忙脚乱的,大梦初醒的,脱下了那只戒指并交回了妮娜手里;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了失礼的举动一样,他简直窘迫的想躲在双手后面;但妮娜毫不在意,只是笑,想必她是得到了祖父珍贵的私语。弗洛朗又是那个民主法国养育起来的年轻人了,比起灵媒更像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但是在他过于清澈的眼睛里,那⼏几乎是像小孩一样的眼睛里,我确实看到了无法解释的魔力。他掐灭蜡烛,向我们道了午安。

那时候我确实感到幽灵也离开了我们,比喻意义上,或者字面意思上的。


节目录完之后她私下告诉我,她一直自责没能赶到杜邦先生床边,没能听到她亲爱的祖父最后的话,但今天弗洛朗帮她消除了这份愧疚,因为杜邦先生一点也没有怪她,就像所有慈爱的祖父会做的一样。“刚刚那是我的祖父,”她说,手指摆弄着十字架项链,“那些话没有别人能编造得出来。”


那时候我明白妮娜的问题已经得到了解决,但是节目还有一位选手没有出场—让人无法忽视的米开朗基罗,当然了。基于我之前的经验,我请求她考虑这位意大利灵媒的意见,因为他说的话往往简单又切中要害。

弗洛朗已经出了摄影棚,大概是在候场的地方收拾东西,她还在犹豫要不要去找他咨询一些题外的问题,害怕错过了这个机会。我向她保证这一点不必担心,因为弗洛朗通常是要搭米开朗基罗的车回公寓的,自然会等他,她这才表示希望继续把节目录完。


米开朗基罗一阵风一样的进来了。每次他的出现都都让我惊讶,即使我们已经是第五次合作了。作为一位灵媒他的打扮也太过招摇,太过不寻常了,但我那时又了解灵媒什么呢?作为一个怀疑论者,我只是惊讶而已。之所以会详述这一点不是没有原因,我敢向看到这里的读者表示,装扮上,他是我见过最有意思的灵媒,或许根本是最有意思的人也说不定。


若是要详细的罗列米开朗基罗的东西,大概需要一张拿破仑大道那么长的清单。但这天我注意到的首先是佩斯利花纹的黑白头巾,烟熏妆,机车夹克和马丁靴,围绕着这些东西是更多装饰品,例如挂着十字架和星星的玫瑰念珠,ACDC乐队的腰带(以及另外两条只是装饰的链子),尖晶石项链,皮手链和耳环等等;注视他的人想必都会入迷,每当你想移开视线的时候都会有新的细节闪闪发光的邀请你留下。他自身就像是一个移动的墨西哥集市一般,更别提他的挎包里层出不穷的道具,挂在肩带一侧的帆布小包(根据里昂任务提供的经验,里面多半是鼠尾草或者别的草药)。或许某种程度上这也算是米开朗基罗的魔法,如同他自己声称的一般。瞧,我已经不知不觉为这个小伙子的穿着花费了小半页纸,这难道不是证明吗?


“下午好,女士们。”他与我们握了手,想必这张桌子是阻止他行贴面礼的障碍。“米开朗基罗,这位是妮娜。妮娜,这是米开朗基罗,一位都市萨满。”我把包装妥当的戒指放回桌上,并向他交代了任务。会意过后,他开始在挎包里翻来找去,足足有五分钟,终于拿出来了一些东西:有一片小镜子,上面放着一把草药,旁边是一个沙槌似的东西和一个灵摆。虽然多数巫师偏爱火柴,但他直接掏出芝宝的火机点燃了草药,它们迅速着火,冒出浓浓的白烟来。

“不用担心,那是艾草和欧薄荷,它们只是风的媒介。”米开朗基罗说,开始晃动那个梨形的乐器,发出沙槌的声音。“您说的风是怎样的东西?”我追问,它们的味道还算温和,不比女士们浴室里的香薰蜡烛强烈多少。“有人会说是能量,有人说是辐射,微观粒子,圣经里管它叫圣灵。”

“您可以召唤圣灵?”“那只是个说法罢了,亲爱的,和别的说法一样。”他绕着我们的桌子走了一圈,拿着他的乐器。在沙沙沙的声音之中草药继续燃烧。他把沙槌放在桌上后拿起灵摆,又到了妮娜的身后,“您不用紧张,只当自己在看一个疯子。”这样的自嘲逗笑了我和妮娜,对于人们先入为主的猜测,米开朗基罗显然已经十分习惯了。“我倒觉得您更像摇滚歌手。”妮娜说,发自内心的笑起来。“噢,说不定我还真是,您可千万别去唱片店找我的专辑。”

就在我这个主持人都快忘记节目的初衷之时,米开朗基罗忽然开口了:

“这是您的戒指,您担心的事情和它无关。”妮娜担心的不正是无法摆脱它吗?但她明显知道萨满在说什么,甚至露出了有些窘迫的表情。“我们的委托人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我问。

“有个男人死了,”她爷爷,我知道,我想。“没有超过四十,也就三十三,四岁。风向我展示了山地,速度很快,迎面的风把他的头发吹的到处都是,没带头盔...他死于机车事故。”这就听起来就完全不对劲了,且不说年龄,妮娜的爷爷肯定不是死于机车事故。我⼏几乎要失望的摇头了,直到我看到妮娜的反应。

“那是我哥哥维克多。”她掏出手帕挡住了脸。她努力保持着年轻女士的风度,不知为何面对这位摇滚歌手一样的灵媒,她曾在弗洛朗怀里克制住的眼泪流了出来。她稳定了一下情绪,把头发拂到耳后,“他上个月在盘山路上出了事故,那时候他就是戴着这个戒指,我们把它取了下来...这才是我为什么那么害怕它...试了那么多次要把它甩掉...我以为它是个诅咒!”我看到米开朗基罗的头轻微的摇了摇,他的眼睛在那么重的眼影之中还是闪闪发光。“您能看到他是为什么死的吗?”

“像我说的,他没戴头盔。那是晚上的事,月亮特别圆,他喝了酒,为了姑娘的事跟人打了一架。”他做了一个机车失控的手势。“与其说是那戒指害了他,不如说是它没能保护他。怨恨的力量很大,当人对他人起了致死的恶意,守护的力量就会远离。某种程度上来说,请别被冒犯,他对周围的人是个麻烦。之后您多次想要扔掉它,四五次,我看到三颗金球(*当铺的标志)的图案...但是它总是回到你身边,因为把它留给您的人希望它可以代替他守护您。”

“您让我想起他,米开朗基罗。他从十多岁就和地下乐队的那些人混迹在一起,我们都没办法理解他—您说过,风把头发吹得到处都是,他留了长发。但是我们一直很亲,他毕竟是我哥哥...”妮娜说着,又擦起了眼泪。“老实说,我曾经也是长发。”米开朗基罗轻声细语, “别伤心了,妮娜,那不是你我能左右的事情。不是也有好事吗?现在它可以守护这个小家伙...名字起好了吗?”他的双手明确无误的向着妮娜的腹部。我那时候还没有从新鲜的信息里缓过劲来,头脑里都是月夜里男人死在高速路上的画面,现在他的意思,难道是说妮娜怀有身孕吗?他说的那么轻松自如,好像是妮娜的老朋友一样,这些事情连我都是才知道。那个时刻太过于超现实,我把自己作为主持人这件事,把打光板,摄影师,挂着工作牌的场内人员都忘记了,因为这个意大利人十分钟以内就把我们与另一个人类的距离拉得如此之近,到了一种让人怀疑自己过往的经验起来。


打断这个时刻的是从第二现场匆匆走来的男人,妮娜的丈夫。他拥抱,亲吻了哭泣的姑娘,但他们都不会再困扰了。“它才刚刚四个月,除了我们和妈妈谁也不知道。”男人说,手掌保护的放在妻子的小腹上,“妮娜害怕它也会被那戒指影响,我们才觉得无论如何来这节目试试。”


妮娜挂着泪水笑了,那是散发着母亲的光辉的笑容。“它是是男孩还是女孩?”她问。
米开朗基罗的眼睛闭了一瞬间,“是个健康的男孩子。”“那就是帕斯卡尔了,噢,帕斯卡尔...”妮娜的手掌和丈夫重叠在一起,这对年轻夫妇依偎在一起。“上一位先生告诉我,是男孩的话就起名叫帕斯卡尔。谢谢您,米开朗基罗。”米开朗基罗迅速的收好了他的东西,听到这里还是露出了笑容:“帕斯卡尔是个好名字。”

直到他离开,那个话题中心的物品都没有被碰一下,但我已经记得它的形状和光彩,如同夜幕下的一朵郁金香,花瓣盛着累累的露水。它本身就提点了我很多,关于米开朗基罗说道的恶意的力量与守护的力量,关于亲人的爱,关于风度,关于我自己的国家,和它曾经陌生的样子。


披上风衣的妮娜和她丈夫把它带走了,他们感谢了每一个看到的工作人员,他们的笑容反射着它的光,它反射着杜邦先生最后的笑容。我目送他们出去了。另外两个在出口的人是弗洛朗和米开朗基罗,我远远的看得到弗洛朗的嘴唇浮现出了“米开来”的音节。米开朗基罗像在检查一样捏着弗洛朗的耳钉观察了一番,弗洛朗不好意思的躲开了。“谁又知道你也留过长发呢,Flow?”这句话都是响遍了整个摄影棚。弗洛朗恼火把他难搞的朋友推出门外,对方发出了一串恶作剧得逞的笑声。我看着他们,明白他们反射的不是杜邦家的光芒,而是对方的温柔。或许灵媒们真的做到了像镜子一般看透这个世界,至少这两个小伙子是我见过最温柔的人之一,世界就像风绕过雕像一样绕过他们,那时候我第一次觉得灵媒叫人如此羡慕。


那是巴黎的十月了,我出了摄影棚,在路边买了一束最美的花。我在车里给丈夫打电话,告诉他我今天要去探望父亲。我开动汽车之后,风吹走了引擎盖上的金色梧桐叶。




NOTE:

作为通灵节目主持人写下的回忆录视角,希望您看的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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